文/王惠
初见“如风似璧”这一书名，很难不想到“如花似玉”这个形容女子姿容美好的常用词语。
而“璧”为玉之一种，与“如花似玉”中的“似玉”在语意上是一致的，在语用上却独有陌生化的效果；但确乎没有一种花可以用来形容书中这几位女子，她们如玉一般坚硬而又温润圆和，但她们并不如花，花太娇弱，太物化和对象化。而她们，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哪怕在时代的变乱之中，在男权的挤压之下，于是才有了“如风似璧”。
一
“如风似璧”的第一位女子名叫苏步溪，本为相貌不俗、聪慧过人的富家千金，自小被目为天才、悉心栽培，以期能在婚姻市场上售卖出最好的价钱。
她被父亲苏大阔安排嫁给恩师之子、留法归来的严瞠，而严瞠心之所属乃妙合妓寨的名妓心娇，自心娇被人购买送给吴将军做妾后，严瞠便神思涣散重病不起。苏步溪嫁入严家后与师娘同寝，每日汤药伺候照料严瞠，然而严瞠稍有好转竟离家远走，出家为僧。
在母亲郑雯怡的力争下，苏步溪完璧归赵，在娘家过着封闭黯淡的生活。在讲古先生黄千祥和同学金流漓（两位应该都是时代先觉者、投身革命者）的启发下，她前往夏葛医学校学习了两年西医，之后随贺喜儒大夫学习一年中医，并在贺大夫的支持下开办了“康圆妇科医馆”。
广州遭遇日军袭击，父亲死于轰炸，同父异母的哥哥苏虾米纨绔习性不改，步溪一边悬壶济世一边帮助母亲撑持家业，应对黑社会鹏生的纠缠；
她帮革命者金流漓传递情报，意外与曾经倾心的杨双庆重逢，也能冷静面对；在贺喜儒大夫带着儿子小偶远避香港后，给贺太太养病送终；嫂子姜穗难产濒死，步溪全力救治成功……
在小说的开篇，17岁的苏步溪沉疴不起，作者这样写道：
一丝风都没有。……
她躺在床上，薄薄的一片，有一种即将远行的平静。她病了有些日子了，并不发烧或者是吓死人的肺痨，不是。她就是不吃不喝人就慢慢脱相然后失神了，身体里的水分渐渐流失，人便一点一点地消瘦下去。……
在小说的结尾，苏步溪凤凰涅槃，作者这样写道：
喜儒堂院子里的榕树一动不动，步溪站在树下双手叉腰仰望大树，原来一棵树独自生长也可以遮天蔽日，阳光投射进来也只能在地上形成类似梅花一般的斑点。已经是盛夏时分了。
一丝风也没有。
就这样，在艰危的时代和偃蹇的命运之中，苏步溪画金鱼、作羹汤的手一变而为为病患诊脉接生的手，她从“三从四德”的遵从者、家庭和男权的依附者成长为一棵大树，一棵独自生长、可以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如风似璧。
二
“如风似璧”的第二位女子名叫心娇，妙合妓寨的名妓之一，娇小病弱，色艺俱佳，风情万种，是苏步溪丈夫严瞠爱慕的对象，也为苏虾米所喜欢。被送到吴将军府上，因一手好字被赏识和重视。但好景不长，因时局变化心娇被遣离吴府，先是开茶馆，把乡下的母亲和两个弟弟接到广州；在茶馆被砸、声誉尽毁、城市被炸后，只能回到妙合重操旧业。
心娇不仅顽强坚韧地活了下来，而且还做出了惊人之举：用吴将军临别时赠送的手枪射杀了鹏生。
关于心娇，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琴曲和歌喉，还有她爱喝的那一碗粥。
小说第一章，在纸醉金迷的繁华之下，作者就写到了粥铺：
二嫂粥每晚午夜两点开市，粥煲得好，裹在里面的物料又新鲜，尤其她的猪杂粥，因她的表哥在屠宰场开档口，总能拿到还带着热气的猪杂。自然成为陈塘娱乐区附近的夜游客与职业妇女的最佳去处。
在小说的后半部，在百废凋零的煎熬之中，作者写到了白粥：
不过关起门来，这个世界还不是“夜凉如水月如钩，一炉微火解千愁”。此刻心娇就跟梅贵姐、老顾围坐在一起煮着一锅明火白粥，悠悠的米香宛如仙女飘然而至荡漾心扉。尽管现在物价飞涨，钱不值钱的速度可以按小时计算，可是溢价米总是有的，黑市什么没有。
抚琴唱曲、写字煮茶、持枪击杀、熬粥喝粥——是的，这是同一个人，如风似璧的妓女心娇。
三
“如风似璧”的第三位女子名叫麦细花，阿麦是苏大阔已故大太太生前的贴身女佣，被打金师傅鹏仔蛊惑，继而被抛弃。她在贺大夫的帮助下安全生下儿子小偶，却不得已送给贺家，回到苏府帮工。几年后鹏仔成了黑帮的掌舵人，他恶事做尽，最后被心娇射杀，不得善终。
阿麦一点点认清他的面目，放下了对他的指望；继而又把人生幸福的幻想放在花猪身上，和花猪一起在夜市炒田螺、烤杂鱼串串，直到花猪告诉她并无结婚的打算，才彻底放下了对男人的幻想和依靠男人的执念。
阿麦只身闯到鹏仔住处，救回小偶并要送回贺家的那一幕是动人的：
“只是在三个人默默吃饭的时候，阿麦的眼泪突然滴落下来，这也许是血脉相连的三个人唯一一次在一起吃的饭。她慢慢咀嚼着，体会着每一秒钟的幸福和温暖。”
阿麦决计要克服对血和尸体的恐惧前去学医的那一刻更是动人的：
一连好几天阿麦都黑着脸，苏小姐道，你又怎么了。阿麦道，没怎么，我想过了，还是要到夏葛医学校去学助产师。苏小姐笑道，上一次学校招生我叫你去，你不是不愿意去吗，说怕死人，怕上人体解剖课。
……
我看见你在阎王爷门口把姜校长救过来了，好有本事，我也要做像你这样的人。阿麦这样回复了苏小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一位和苏步溪一样的女性医者就会成长起来，这就是如风似璧的仆妇阿麦。
四
在书中，如风似璧的女子又何止这三位年轻的女性呢？
苏步溪的母亲郑雯怡，不仅做得一手好菜，道道都是绝品；作为一个传统女性，她能违拗丈夫苏大阔的意志，坚定地捍卫女儿的幸福；
在丈夫辞世之后，她在风雨飘摇中顽强守护着家业，九如海鲜坊被黑帮抢夺，她开了一间小小的炖品皇，用对美食的追求书写坚韧的人生，慰藉食客的胃和心，弘扬广州的文化。
心娇的朋友钟小姐，曾经是一位官员的外室，被男人遗弃后并不自怨自艾、伤春悲秋，专心琢磨，做得一手好菜，名为青楼菜，其配方隐秘不宣。
小说中浓墨重彩写了钟小姐在吴将军府上私宴上的大出风头，“想不到”“见手青”、黑松露鸡腿、“一将功成”、腌雪牛肉等艳惊四座。在钟府夜宴上，我们见到了菜品“如封似闭”——一罐炖汤，跟吴式太极拳第九式“如封似闭”一样，它们以退守、收敛之势象征广府人的低调和隐忍，以及蕴含其中、蓄势待发的老练力道。
这些凌冽自由如风、坚韧圆润如玉的女性，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五
相比较之下，《如风似璧》一书中的男性就要苍白很多，苏步溪的父亲苏大阔，一心图谋发家致富，罔顾儿女幸福；苏步溪的恩师严守贤和丈夫严瞠，全无责任与担当，只做了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苏步溪的哥哥苏虾米，无原则立场，始终不改纨绔习性；
而苏步溪的意中人杨双桥、引路人黄千祥、情感归宿贺喜儒大夫这几位正面人物形象，他们的良善与道义是人性之光，但作者并未对他们进行正面描写，他们成了苏步溪成长的底色和背景。
至于心娇身边的男人：恩客安公子、严公子和苏公子，主人吴将军和肖副官，两个弟弟……他们的情义和担当一概低于个人安荣。
想必是为了突出独特的世俗化的岭南美学，突出坚韧的成长中的广州女性，张欣写了这本《如风似璧》，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一特定的时代转折点上，在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的岭南大地上，一个个女性成长起来，她们独立自主地活成树的景观、熬成粥的滋味，而女作家张欣，也在经过了“如封似闭”的沉潜蓄势之后，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深入肌骨的老练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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