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年轻人抑制不住要维护的汉字结构美感,究竟是什么?——当美国语伴把“顺便”写成“川页便”

中文系17级小黄同学来信:

最近我参加了系里与美国德堡大学的语伴交流活动,在帮助我的语伴学习的时候,他让我看看他写的时候每个字的笔顺是不是正确,然而我发现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十分注意笔顺问题,我把小学学的基础忘了个干净,只笼统地记得从左到右、先横后竖、先撇后捺。

但是随后我发现自己不可抑制地想要去纠正他整个汉字写出来的整体结构美感——比如他总是把“顺便”一词写得像“川页便”等等,我提醒他左右别写那么开,撇与捺并不是完全的对称,还有“贝”和“见”最后一笔的区别等等,尽管我知道这类要求对于这样的初学者来说太苛刻了,但我总发现自己就是忍不住想强调这些。

慢慢的我也疑惑了。我记不起所有的笔顺规律,也没有刻意养成正确的书写习惯,这对中国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不应该?但是抛开具体笔顺,我仍感觉自己始终保留了一种对汉字整体美感的悟性,因为你一眼看过去就是自然而然地知道他写得让人不舒服,重点仿佛不在于这个字构建的过程而在于一个呈现的结果,并且我觉得这种感性的整体的欣赏能力才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能够帮到他的地方。

怎么理解“书写”这个过程对于体会汉字字形之美的帮助呢?

小黄同学提到的笔顺问题,我们公众号已经讨论过几次,这里暂且搁一下。同学们可以参看《在汉字思维中建立笔顺自我——致笔顺小白》和《在汉字构形中,笔顺才是王道》两篇文章。

小黄同学“不可抑制地想要去纠正”的字形美感问题,小黄同学“就是忍不住”想对美国语伴“强调”的汉字“整体结构美感”,它是从哪里来的?

方块汉字的构形之美,来自结构平衡。

汉字从产生、发展到成熟定形的过程中,越来越讲求平衡性、对称性和整体性。一般认为汉字存在“字无定格”现象,即“正反侧倒不拘”,偏旁形体不固定,各种偏旁在字体中的位置也不固定。但如果说早期的汉字构形存在这种任意性的话,那么后期的汉字构形中结构平衡已占了主导地位。

我们来看看,汉字笔画复杂的结构,是如何在千变万化中实现平衡的:

(一)位置平衡

1. 声符的形状制约形符的位置

声符细长,形符就横配。如“贩”、“财”、“炕”、”炒”、“婚”、“娟”、“绨”、“经”等。

声符横阔,形符就在纵配。如“贷”、“赏”、“煎”、“烈”、“娶”、“婆”、“絮”、“紧”。

2. 形符的形状制约声符的位置

形符细长,声符就横配,如“讼”、“颂”、“讧”、“项”。

形符横阔,声符就纵配,如“翁”、“瓮”、“贡”、“空”。

同是一个声符“同”,因形符的不同形状,就会有“铜”、“筒”、“迥”、“衕”四种组配。

同是一个声符“今”,因形符的不同形状,也会有“贪”、“岑”、“雂”、“妗”四种组配。

(二)形状平衡

字的形符和声符相互制约,使笔画形状为之变化。例如:

“心”作形符,在纵轴为“恕”、“慕”,在横轴为“愉”;

“手”作形符,在纵轴为“掌”、“奉”,在横轴为“拉”;

“水”作形符,在纵轴为“浆”、“泰”、“益”,在横轴为“江”;

“火”作形符,在纵轴为“煎”、”荧”、“光”,在横轴为“煌”;

“羊”作声符,在纵轴为“恙”“羕”,在横轴为“祥”、“翔”;

“肉”作声符,在纵轴为“育”、“䍃”,在横轴为“朒”;

“来”作声符,在纵轴为“莱”、“赉”、“麦”,在横轴为“崃”“唻”“涞”。

“平”是“坪、评、苹”这组字的声旁。

(三)繁简平衡

汉字一个偏旁笔画多了,另一个偏旁笔画就少;一个偏旁占地大了,另一个偏旁占地就小。例如:

左偏旁大了,右偏旁就小:“创”、“影”、“乳”、“鄙”

右偏旁大了,左偏旁就小:“渭”、“捧”、“抛”、“憾”、“搁”、“摆”、“海”、“浦”、“溯”、“徊”、“待”、“懈”、“愤”

上偏旁大了,下偏旁就小:“点”

下偏旁大了,上偏旁就小:“室”

笔画多而占地大的偏旁,约占方块内面积的三分之二。

两个偏旁“平分秋色”的字,笔画大致相等:“打”、“扑”、“什”、“村”、“列”、“切”、“北”、“林”。

(四)增减平衡

为了保持结构的平衡,汉字对偏旁也会“劫富济贫”,把笔画多的偏旁割下一点给笔画少的偏旁,也会“删繁就简”,简化笔画多的偏旁。

“雜”字,《说文解字》释为“从衣,集声”。“集”原来写作“雧”,是一群鸟在树上的意思,笔画太多了,就把下面的“木”割下来给左面的偏旁,右面的“雥”又简化为“隹”,写作“雜”。

对于大量在假借字的基础上增加形符的形声字来说,所加形符往往是简单的,于是作为声符的原假借字形就显得过繁而不和谐,人们就对声符作简化:

“鲜”的“羊”声是从“羴”简化而来,“融”的“虫”声是从“蟲”简化而来,“袭”的“龙”声是从“龖”简化而来,“霅”的“言”声是从“譶”简化而来。这些删繁就简都是去掉声符中重复的字符。

“茸”的声符“耳”是从“聰”简化而来,“吨”的声符“屯”是从“顿”简化而来,“盘”的声符“舟”是从“般”简化而来。“疫”的声符“殳”是从“役”简化而来,“貌”的声符“豸”是从“豹”简化而来,“馰”的声符“勺”是从“的”简化而来,“炊”的声符“欠”是从“吹”简化而来。这些删繁就简都是去掉声符中的一个小字符。

“标”的声符“示”是从“票”简化而来,“阳”的声符“日”是从“易”简化而来,“时”的声符“寸”是从“寺”简化而来,“疖”的声符“卩”是从“節”简化而来,“糜”的声符“禾”是从“囷”简化而来,“汩”的声符“曰”是从“冥”简化而来。这些删繁就简都是去掉声符中的一部分。

对于一些因形近而加注声符的字,所加声符往往是简单的,这时就可能对原有字形加以简化。例如:

“星”字的形符“日”从“晶”简化而来;

“瓢”的形符“瓜”从“瓠”简化而来;

“虻”的形符“虫”是从“虫虫 ”简化而来;

“龄”的形符“齿”是从“齒”简化而来。

这些删繁就简显然都是为平衡结构而设计的。

(五)三元平衡

如果是三个相同字符组成的字,为了结构平衡,必然不取横排形,三元横排无法平衡;也不会取倒品字形,头重脚轻无法平衡;而取品字形。

段玉裁说:“凡言物之盛, 皆三其文。”这个“三”的排列,汉字都采用最稳当的品字形,如“鑫”、“森”、“淼”、“矗”、“猋”、“犇”、“磊”等。

品字形难以写得方而平衡,所以一些品字结构的字又被更为平衡的左右结构所代替。如“鲜”代替了“鱻”,“奸”代替了“姦”,“羶”代替了“羴”,“渺”代存了“淼”,“粗”代替了“麤”。

以上五种平衡术,就是汉字字形设计的基本思路。

我们从小熟悉的方块汉字,在它复杂变化的笔画组合中,贯穿着高度统一的美学原则——

参差而均衡,

对比而协调,

相反而相成。

这是中国古代“物生有两”、“二气感应”、“刚柔相摩”、“一阴一阳谓之道”的朴素辩证思想,也是汉字结构的美感之源。

从我们认识第一个汉字开始,方块字形就通过书写润物细无声地化育了我们的美学感知,

模铸了我们的思维方式。这样的汉字智慧在代际遗传中已经化为我们身体的本能。

所以,面对美国语伴的询问我们的同学可能说不清楚一个字的笔顺,但一看到对方把“顺”写成了“川页”,不可抑止的纠错冲动瞬间满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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