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网络上的语言，其中会有大量的直接或间接骂人的话。其中有些语言的修辞已经达到了一种语言所能达到的登峰造极的地步，似乎已经不在满足于技术层面而上升到艺术层面。还有许多教授如何骂人的帖子，专门研究如何骂人不带脏字，以达到攻其不备出奇制胜的效果。据报道湖北已经有人成“骂人专业”，只要有人出钱，可以按照雇主的要求上门骂人，不同的等级收取不同的费用。还有一则报道说两个山东大妈在国际航班上因琐事而大骂，不惜动用了中、英、法、日四国语言。这几件小事彰显了“骂”在中国的群众基础深厚，且大有与国际接轨走向国际舞台的趋势。
用汉语通用骂人话来说，这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
“他妈的”是鲁迅先生在研究汉语骂人语言时总结出来的“国骂”，他笔下的阿Q就深谙此道，“儿子打老子”也就是王朔笔下的“我是你爸爸”，啊Q在不济的时候就会丢一句“妈妈的”然后引来一通哄笑，大家便在这“妈妈的”中似乎吸了鸦片一样的精神上“麻麻的”，感受到了不少的欢愉。
鲁迅应该很会骂人的，只是留下来的证据很少。但他和梁实秋之间的对骂也可算作民国文坛的典故。他的弟弟周作人是一定很会骂人的。原因是1917年刘半农突然对语言非常感兴趣，就登报寻求骂人的话。周作人立刻前去，用绍兴土话一口气骂了一个多小时，骂完转身离去。在周作人之前，已经有语言学家赵元任前来拍着桌子瞪着眼睛，用二十几种方言大骂一气。刘半农经这两骂，就放弃了继续研究的心思。这个任务后来落到语言学家王力身上，他写了《诅骂》一书，把骂人称作“快事”。与他隔海相望的梁实秋也谢了《骂人的艺术》，把骂人的语言总结为十三种模式。似乎大有将“国粹”发扬光大的意思。
追本思源，我所记得的有文献记载的骂人应该春秋时代关于周天子的。当时周对诸侯的实际控制能力已经名存实亡。有一次周天子过生日，各地诸侯还需要进行形式上的祝贺。其中一个诸侯来晚了，周天子就批评他不礼貌，那个诸侯梗着脖子回了一句：“尔母婢也。”冷把周天子一口还没吐出的气压了回去。这句话用白话说就是“你是个贱货”。这还算是文绉绉的骂人话，到孟子骂墨子，就老实不客气了，直接“尔无君无父，与畜生无异”，墨子怎么回应的不得而知，可能侠客不逞口舌之快，直接伸手亮剑吧。翻开史书，不时就会有骂人的字眼活泼泼地跳出来，但终归于文雅。到了小说中，那骂人的话就像刚拔出来的萝卜还带着泥土的气息。“鸟人”自然是张飞李逵这样山林莽汉的口头禅，“腌瞻”自然非鲁智深莫属。一部《金瓶梅》，也就是一部骂人话大全集，有兴趣者可以自去研究。
到后来，文艺作品中的“娘希匹”成了蒋介石的符号，而山东出来的韩复渠也言必称“奶奶的”，四川来的孙湘自然“龟儿子”成串出动，这些都很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无怪乎有人高呼学习方言就直接学习骂人，保准学到原滋原味活生生的方言。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网上发了一张帖子，劝别人别学汉语，他认为汉语只有两类：奴性的话语、骂人的话语，言虽偏激，却也不乏的见。
这就难怪陈安娜翻译了莫言的大量小说，她的中文功底、翻译水平和创造力无可争议。但由于莫言写作的方式独特，文中有大量富于生活气息的语言，乡土气味很浓，且很幽默，陈安娜翻译起来有时也很犯难。她曾调侃说：“中国的语言很丰富，特别是有一些骂人的话翻译起来很难，而且中国人的骂人方式同我们的很不一样。”
哲学中有三个经典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骂人话的哲学基础也是这三个。我在许多年前在张家口等火车，坐在候车大厅里看书，突然售票窗口那儿有人争吵。只听的一个女的声音从窗口中扔出来：“也不知道你从哪儿蹦出来的。”窗外这位好像是一知识分子，立刻提高了嗓门大喊：“我从哪儿蹦出来？你应该知道啊，这个你就有啊，你就会啊。我从哪儿蹦出来你会不知道？……”深味他的话，似乎逻辑上并不符合汉语传统的路数，但这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却深得中国传统的精髓。
这骂人话的哲学第一便是“你是谁”的问题。这里面的词汇量浩如烟海，常见的如“狗”、“贱货”、“混蛋”、“球”等等，大概一类名词与生殖器相关联，另一类名词与动物相关联，还有一类可能与职业相关联。比如“贱货”“混账”可能来源于商人，把货物贱卖和把账目算错，都是不可饶恕的吧，因此就用这些词语去表达对对方智商的愤慨。再如“混蛋”可能来源于厨师，孔子曾说“肉不正则不食”，作为一名厨师，把一个荷包蛋做成了蛋花，好像也只能用“混蛋”来形容吧。
至于为什么要用表示生殖器的名词来骂人，好像不是汉语所独有。英语中“bitch”“shit”这些词语都隐喻着下三路。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词语中很少用表示生殖器的词语来骂人，大概日本文化中以“性”为美为人生享受根深蒂固，用这样的词语骂他，好像送他一份大礼，不但起不到羞辱的目的，反而使他白白享受了一回，自然得不偿失吧。
顺便说一句，不以羞辱为目的的骂人就是耍流氓。
汉语中对“你是谁”这个问题的思考尤其深入，因为一个经常被使用的组合是“我～你～”的结构，“我”后面是一个动词，“你”后面是一个名词，这个名词从“妈”到“十八代祖宗”指代不等。这个句式组合男女通用老少皆宜。特别是有些女人在使用这种句式时，似乎从没有考虑到这个名词绝大多数情况下为女性，那这其中是不是暗含了“女基”主义的萌芽？这种骂发似乎是汉语中所独有，英文中“ jerk!”“””“joke”“”等词语是对对方本身的定性评价。而汉语则习惯于绕过对方，直接攻占对方的制高点，从而暗中把对方看作了自己的儿子、孙子等等的晚辈。只是这个逻辑好像很成问题，但汉语自古不讲逻辑。用这种句式来骂比如美国人，绝对让他摸不着头脑：你～我妈？只要她愿意，这是你们俩个的事啊。
呵呵。
在国人看来，用英语骂人好像太不痛快了。为了追求这“痛快”上面那个句式中“我”后面的动词也在不断地更新变化。从“操”到“干”，英语中一对比显得可怜，好像就一个“F”字头的四个字母组成的动词可怜兮兮地反复使用。汉语中该词的量就可以让英语动词望洋兴叹（原谅我此处不打具体词语了）。而且这些动词从行为、动态、频率、形式、气势等等角度可谓是各尽其妙，让人不得不佩服汉语的精微形象。
（刚才洗锅时忽然想到，汉语骂人话选择死人妇女为对象的做法，也是一种欺凌弱者的表现。以后再补吧，今天眼睛已经无法承受了。）
我曾经看过一篇讨论骂人语言的妙文，说到汉语中这种骂及前辈的现象表现出汉人追思先人注重孝道的美德。对此真是有点儿哭笑不得。他是“追”了，比如“十八辈祖宗”吧，从现在算起来，每三十年一辈，这要一路追到明代去。而且不是轻松前往，是要一路奸尸着过去，到头来已经不是“尸体”而是“白骨”，呵呵，看你怎么办？也许有人会说重在实质而不是形式，这种观点与贾宝玉的“意淫”倒是异曲同工。再说“孝道”，这背后的逻辑实在诡异，许多智力中等以上的人都能够看出这逻辑的荒谬。我昨晚看了一个笑话，学校里不让上厕所，一学生忍不住想去，老师喝止。一会儿那学生一声闷响，接着就见他手里托着一张纸，上面是还在冒着热气的一坨，小心翼翼地在老师惊呆的目光中向教室外走去。呵呵，持这种论调的人就是这个学生。
中国历史上治理过这种语言污染吗？
从文献的角度去看，四书五经里已经有不少骂人的话，不过准确来说，骂人成为泛滥的风气，我以为应该是元朝之后。为什么呢？因为明朝刑律有了专门的“骂詈”罪名，这是以前所没有的。如果不是元朝骂人已经成为社会泛滥的行为，明朝刑律怎么会制定专门的罪名进行惩处呢？明朝这个做法，清朝刑律也给予了继承，因此可以判断元明清三朝中国人的骂人风气进入到了一个新时代。
当代通过法律惩处骂人是不是可行？我对这种做法的有效性十分怀疑。诚然，当代刑法没有专门的骂人罪名，但如果走法律途径，侮辱罪、诽谤罪的罪名还是可以借用或容纳，但具体的运用其实十分有限，因为当代司法实践侧重于后果而不是行为本身，普通的后果很难形成对骂人者进行严厉惩罚。假设某甲被某乙骂了“操”，某甲受不了就自杀了，某乙大概是要吃点官司的，但也只是吃点官司而已。问题在于，某甲会由于被骂“操”而自杀的概率可能只有百万分之一，如果某甲仅仅只是恼怒得脸红，某乙同样的行为就连吃点官司也没有任何可能。
当然，某甲可以写了状纸去法院告诉，假设法院受理的话，通常某乙也就只需要道歉而已。这样的结果，其实对某甲在实际成本上并不合算，因为打官司毕竟很累，累了半天不过就是讨一声道歉而已。假设某甲不在乎打官司的成本，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绝不忍受被骂“操”，但是，如果有10个人、100个人或N个人骂了“操”呢？某甲显然无法做到一个个都去告，而只能选择其中一两个人去告，不过这其实依然只是无奈的做法，并不能够完全地维护自己尊严。
如果是按照明朝、清朝的刑律，对于吓阻骂人者恐怕多少还有点效果，因为那时候的刑律关于“骂詈”，尽管在整个刑律体系中属于很轻的罪名，但毕竟还会令骂人者恐惧。怎么个惩罚法呢？不妨以比明朝更加精细了的《大清律例》为例：
《大清律例》对“骂詈”罪的刑罚分得很细，主要是根据骂人者与被骂者的关系区分等级。比如以亲属家庭关系为例，最严重是骂自己父母、祖父母也即骂直系长辈的，只要长辈一告，就可以处以绞决（绞刑立即执行），但长辈也可以央求从轻处罚。如果是骂自己直系长辈以外的尊长则处罚比较轻，但也十分严厉：骂外祖父母、伯、叔、姑母之类，可以处罚200杖；骂亲哥哥、亲姐姐的，要杖100；骂家族其他长辈的，要杖100-140；骂非直系近亲堂表兄、姐的杖70；骂同族关系再远一点的姑表等亲戚兄、姐的杖60；骂同族远亲兄、姐的杖50。如果是一般的社会上人物骂人，就是最起码的刑罚，该怎么办呢？杖10。也即任何人骂人，如果被告，就最起码要受处罚10杖，这已经是可能皮开肉绽的后果了。
现在《大清律令》已经废止不用，但我希望有新的法律来填补空白，特别是经过了文革，我们对语言暴力的问题更应经心。毕竟，我不希望人们对汉语的评价就两条：这是一门奴性必修课，这是一门骂人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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